伏尔塔瓦河
作者:乔海燕
医院耳鼻喉病房的护士长,姓杨,北京人。杨护士长知道我拉小提琴,就说,我家有一本小提琴曲谱,是手抄的线谱,你能看吗?我从开始学琴,老师就教我,拉哪支曲子,就把哪支曲子抄一遍。我于是规规矩矩照办。这时听杨护士长问,我就说,可以。她又说,我得问问我们家老董,那可是他的宝贝呢。老董是杨护士长的爱人,在钢铁公司设计处当技术员。又过了几天,杨护士长对我说,老董说,东西不好拿出来,叫你到我家来。我知道“不好拿出来”的意思,大抵就是那种“违禁”之类。于是,就就去她家了。当时我还想,一本曲谱,有什么违禁之处?又想起有间谍小说,间谍用线谱和音符做密码,传递军事情报。所谓“违禁”,莫非是指此?
那是年,批林批孔那一年。春节过后,运动一天比一天紧。杨护士长和老董是从外地调过来的,医院分到一间房,医院宿舍楼后面的一排平房。平房前面是一块草地,后面是一座小山,满山的槐树林,乌压压的。已经到四月底了,槐树开出串串白花,山坡上弥漫着清香。
我来到杨护士长家,看见老董坐在当屋的一张方桌前,见我进来,说,正等你呢。
老董从床头的小书架下层抽出一个十六开大小的本子,羊皮卷式的封皮,用写线谱的断头笔写着“梁祝”两个字。我翻开看,是一本手抄的琴谱,有“梁祝”、“小河流水”,也有几首小夜曲,还有莫扎特的G小调小步舞曲,这是我朝思暮想的曲子,遍寻不见。抄录者显然很专业,符头落点很准确,符干清秀、有力。不像我抄曲谱,哆哆嗦嗦的。
我识谱不熟练,看的时候须专注。老董见我爱不释手,就说,你可以拿回去抄,抄完再还给我。但是,他又加了一句,一定小心,最好不要叫别人看见。
我马上保证不会被别人发现,说,我只抄梁祝和G小调小步舞曲。
我又问,这本琴谱是谁的?看这些音符,很专业啊。
老董叹口气,说,是一个拉琴的朋友,喜欢音乐,琴拉的很好,我的大学同学。
我看老董和杨护士长都有些闷闷的,想着说起这位同学可能引起两人的不快,又觉得或许就是这本曲谱“违禁”的原因,便不再继续问。再后,我们开始聊音乐,喜欢哪个作曲家,喜欢听什么曲子,很投机。当你感到有知音时,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啊!尤其在“炮火连天,弹洞遍地”的年月。几个人在言谈中的神会所引起的喜悦,在心里慢慢融化,自己细细品尝那理解的滋味,那种美妙的感觉无法与别人分享呢。
老董说,他不会乐器,但是,喜欢听音乐,喜欢西洋音乐。又问我的音乐经历。我很惭愧,有限的听音乐的历史,只有几支俄罗斯作曲家的曲子,再就是文革期间学小提琴。老董说,怪不得你听梁祝。他说,俄罗斯民族能歌善舞,表演能力很强,俄罗斯音乐对戏剧的理解就比较深,梁祝学的正是这一点。他称赞我对老柴的“六月”理解深,刚才谈的感受很动人。我对他说,我喜欢读屠格涅夫的小说,特别喜欢他对俄罗斯田野景色的描写。老董见我又说到文学了,便推荐我看左传的《季扎观周乐》,说,你看看中国古代懂音律的人怎么欣赏音乐。又向我推荐丹纳的《艺术哲学》,说,是傅雷专为儿子傅聪译的,爱艺术,爱音乐的人不能不看。
我们一直聊到月上中天。
天渐渐热了。一天,杨护士长来手术室找我,说,老董叫你今天晚上来家。她悄悄说,有好东西给你看。又叮嘱,一定吃过晚饭再来。
我记着她的话,晚饭后,一直等到暮色苍茫,才去她家。
拐过宿舍楼,我看杨护士长家黑着灯,很奇怪。走近了敲门,杨护士长开门,一把拉我进屋,随手又轻轻关门。
屋里只亮着一盏小台灯,窗户关着,拉着窗帘,门也关得紧紧的,又闷又热。
老董还是坐在方桌前,桌上放着一个四方木头盒子,有现在的电脑主机大小,浅咖啡色的表面,黑色的镶嵌边条,造型十分雅致。老董对我眨眨眼,说,你看我拿来了什么?他打开盒子,原来是一架留声机!唱头拐弯搁在支架上,盒盖里贴着商标,一只大耳朵狗,支着前腿,对着一只大喇叭。老董说,这是狗听牌留声机,名牌,美国造,老式手摇的,据说是二十年代的产品,都半个世纪了。说着,他拿出一摞子牛皮纸袋子,从袋子里拿出唱片。唱片上都是外文,我也看不懂。老董说,这个唱机和唱片,都是那个拉琴的同学留给我的,前几天才托人带到,咱们今晚听唱片吧。
我高兴的心直跳,摸摸留声机,摸摸唱片,真无法表达我的喜爱。我觉得,像我,还有老董和杨护士长这样的人,既不会演奏,也不会创作,能悉心聆听自己喜爱的曲子,是我们喜爱音乐最主要的方式了。
杨护士长在一旁说,老董说,你是个懂音乐的人,拿到这个留声机之前,他就对我说,等留声机到了,叫乔海燕来听唱片。
说着,杨护士长又小心掀开窗帘,看看窗户是否关好。她说,不能叫别人听见,谁知道哪个人告咱们呢。
老董说,前一阵,公司宿舍楼那边,有个孩子拉马思聪的思乡曲,被人告了,结果,孩子他爸连着两个下午政治学习做检查。
杨护士长说,你说也怪,都是一样的人,都吃一样的饭,怎么咱们听着好的不得了的音乐,换个人就说成是资本主义呢?
我说,花开两样红,人与人不同。
老董摇着留声机手柄,说,咱们先听这一张,你可能没有听过。
我问是什么曲子。他说,你先别问,先听。说着安上一张唱片,放上唱头。
12:42一阵长笛和单簧管的引子出现。——唱机虽然老旧,音质还相当不错。——长笛像涓涓溪流,小提琴拨出串串浪花,单簧管奏出流动的音符,像溪水流向远方……然后,大提琴响起,仿佛给溪流一个无限广阔的背景,鲜花盛开的草原,蓝天、白云、远山……突然,弦乐队缓慢奏出主调,逐渐展开,圆号也响起来了,溪流逐渐展现成为一条宽广的大河……那真是宏大、雄伟和美丽啊!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音乐,呆住了,浑身都被激情澎湃,热流在周身激荡;我一点都不想掩饰心中的激动,任眼泪涌出眼眶,在面颊缓缓流淌。老董看出我的激动,他笑眯眯的摇着手柄,很满意的看着我,一面给杨护士长使眼色。护士长赶紧在一旁给我打扇。我按住扇子,风声会影响音乐效果的。
一曲终了,我问老董,这是什么曲子?
伏尔塔瓦河。老董说。又说,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曲子。
他给我讲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套曲,讲伏尔塔瓦河。
再放一遍吧。我要求。
老董又放了一遍。
我又听到了那壮丽的音乐。这次,我清晰看到一条大河缓缓流淌,一望无垠的草原,头顶是蓝天,云儿轻轻飘荡,风儿轻轻呼唤着,鸟儿愉快鸣叫……波涛骤起,浪花飞溅,激流在乱石中穿行……两岸茂密的森林,雄伟的峭壁,给了大河宽广的胸怀和不屈的灵魂……
那天晚上听的唱片,还有贝多芬的“田园”,格里格的“清晨”,马斯卡尼“乡间骑士间奏曲”,还有亨德尔“弥赛亚”中的几首合唱。听“哈利路亚”时,老董说,听这个合唱得站起来。于是,我们三个就站着听。我问老董,为什么要站着呢?他说,资产阶级的臭毛病。过了若干年我才知道,那个“臭毛病”不是资产阶级的,是贵族的。
已经是六月了,屋子被封的密不透风,又闷又热。我们三个人汗流浃背,胸前和后背都溻湿了,也不敢开窗户。外面是个政治运动的世界,我们不得不小心。
听完唱片,杨护士长熄了灯,开了门,又拉开窗帘。我们三个就在黑暗中静静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老董说,留声机就是那个大学同学留下的,他喜欢音乐,小提琴拉得很好,那本曲谱也是他的。
现在呢?我问。
唉——老董叹口气,沉默不语。
杨护士长说,这个同学是个华侨,在学校有一个女友,两人在高中就相恋,一块考进大学,女友的父亲是一家棉纺厂的老板,公私合营后回家,文革开始不久就被打死,工宣队进校后,女友受迫害,被轮奸后跳楼自杀了,老董的同学一下子就疯了,把所有的东西都烧掉,就留下这个留声机,还有一箱子书,托人带给我们,就不见了。
老董说,估计要偷渡到香港去,我听他说过,在香港有亲戚。
我这才明白曲谱“违禁”的原因。
又坐了一会,我就走了。
从杨护士长家出来,夜已经很深了。我没有回宿舍,在山坡的树林里转悠。四周是黑夜,耳边还在响着伏尔塔瓦河的旋律。又过了几年,我读到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我就想起在杨护士长家听伏尔塔瓦河。
后记: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给杨护士长写信,还询问老董那个同学的下落。她回信说,没有消息,估计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他的音乐已经留在人间。
该文原载作者的纪实性小说《随记光阴》。该书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可通知本号予以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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