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陈春成工作后的第五年,他开始在豆瓣上发表小说。去年年底,他的小说《音乐家》以第八名登上了“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今年秋天,集合他九篇豆瓣日记的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由理想国出版了。
这是陈春成的第一本书。“我在应对外界评论方面没什么经验,也担心扰动自己阅读、创作的心境,是得学着背过身去,忽略一些嘈杂。”面对媒体时,这个瘦瘦的90后男孩也还不大习惯。他总说自己的生活平平无奇,并无太多可说。大学毕业后他做过一年地铁工程,参与建设了无锡地铁的两个站台和隧道,后来定居泉州,从事的工作和园林工程沾点边,业余写写小说。
身为福建人,他对一句描述山区民风的话很是亲近:“忙时为农,闲时为匪。”
他便用这话来形容他的生活状态:“工作谋生如本分种田,闷了闲了,无可纾解,就去当一阵子土匪,兴尽了再回来。写作于我即是快马、长枪、大碗的酒和阻绝兵马的群山,是内在的狂欢,平息后即归于日常。”
在近日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他说:“我最近的问题就是长期种田,距离上一次上山太久了。”
陈春成
喜欢汪曾祺和博尔赫斯,“好的就是好的”
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共收入九个短篇,第一篇和集子同名,也叫《夜晚的潜水艇》。故事里的小男孩总被旺盛的想象力困扰着,无法集中注意力到现实中来。可以说,这是陈春成在整部集子里自我投射最深的一篇。
就像那个男孩一样,他在晚上睡觉前总想着只要按下书桌上的按钮,整个家就变成了一艘潜水艇。爸妈就在隔壁房间里睡着,一无所知,窗外暗摸摸的,他们不知是夜色还是海水。他的房间则是驾驶室。他是船长,队员还有一只妙蛙种子和一只皮卡丘。
继续往后翻,这般充满奇思妙想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人以“剪裁云彩”为职,困于“知也无涯而生也有涯”,最后靠狐狸的牌局解决了问题;有人苏醒于博物馆里的二十一世纪展厅,才发现自己置身未来,被后人要求复述出《红楼梦》;有人通过藏东西来安放某种心绪,因此发现了寺庙古碑的秘密,将钥匙藏在秘密旁边;有人像那传说中的紫翅椋鸟,一旦找到了自己的旋律,形体立时化作音符状的灰烬……
“具体到写法上,它们也不尽相同。有的节奏较快,恣肆些;有两篇是慢板,写得散淡些,是不多的现实题材;还有的很梦幻,却也不一味地梦幻,而是有所映照。”陈春成说,他试了两三种写法,各有各的好玩处,“语感上我是满意的,是我想要的那种舒服。”
拿到蓝色封皮的新书后,他把它放在了书架上,置于两本他心中的杰作之间。再三追问下,他说一本来自汪曾祺,一本来自博尔赫斯。
而细看豆友对陈春成的评论,不时会翻到这样的评价——“有博尔赫斯的感觉”。《夜晚的潜水艇》的开篇也引到了博尔赫斯的《致一枚硬币》。
“在刚开始的几篇里,我学他那种玄玄的趣味。有一阵子我很爱把玩他迷恋的那些玄想主题,其实最着迷的是他叙事的技法:几何般的简练与精确,但有时又天花乱坠不加节制,飞一小会,还有那种令人沉浸的语调,几句话就让人浸入氛围。我其实读他很晚,也是在豆瓣上看到推荐才看的,一看就看进去了。所以我在潜水艇那篇开头让他出场了一下,提供了一个关键的物品。”
他还发现,博尔赫斯在中国有过几轮的冷热,但热过之后大家又闭口不谈,幻想文学爱好者转而聊起科塔萨尔等人。
“也许是对热点的有意回避吧。”他倒不会因为博尔赫斯有过多的追捧者和模仿者就羞于提起,“好的就是好的。”
而在语言上,陈春成从汪曾祺那受益良多。“他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和语言的关系不像橘子跟橘子皮那样——可以剥开。按他的说法,你不能说一篇小说写得好,除了语言差一点。就像你不能说一个曲子很伟大,除了旋律差一点。我是赞同他这个观点的。”
“以古人为例,如李白的不朽并非靠所谓思想,他惯常的主题无非是壮志难酬与及时行乐,然而他有独步古今的语感。杜甫亦然,他的伟大不仅在于忧国忧民与其经受的苦难,这么说有点冒犯了他。他是凭一己之力奠定乃至拓展了格律诗的格局,不论他古体诗的成就,单以他妙到巅毫的对仗技法,即足以凌跨百代。”
今年秋天,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由理想国出版。
“语文考试就是考驾照,和飙车总是不同的”
陈春成喜欢把视线投向窗外。还在读书时,他会把教室想成一节火车厢,一条走廊连接许多车厢,就像《东方快车谋杀案》那种旧世界的列车。这火车在时间中行驶,四十五分钟到一次站,铃声响起,乘客们涌到走廊边,趴在栏杆上,向半空中看不见的小贩们买东西。
他没想到自己以后会写小说。高二他选了理科,一是理科成绩更好,二是不喜欢背政治。但他对古诗词很是着迷,从初中开始就偷偷写一点旧体诗,边写边背,不抄出,不示人。当时网络还不发达,连平仄都是他背多了琢磨出来的。作为福建人,他一度以为山和窗、林和星是一个韵,到高中才知道押错了。后来他发现不少台湾歌词都这样押,这是口音问题。
至于他多年前的高考语文成绩,倒只是一般,他也不以为意:“应试作文就像考驾照,一时的应付,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损害,不妨碍日后玩漂移的。”
他本想大学报考中文系,但那年中文系不招理科,于是进了土木工程。他问中文系的朋友课上都学些什么,回头想想,自觉做个旁观者也挺好。他依然写诗词,还开始写散文,有一次将自己写的几首冒充古人的作品去请教中文系老师,居然蒙过了,这叫他很是得意。
那会他对小说只是集中地看,喜欢的也不多,都是像里尔克的《军旗手的爱与死》,阿索林的《节日》《安命》那样介于诗与小说间的东西。按他的话说,自己写散文到了年秋天,不知为何,有了几个故事,忽然就写起了小说,写到现在。
除了文字,他也很喜欢画,经常在豆瓣文章里用东山魁夷的画做插图。
“我也不懂画,就是觉得有些画面很好看,有些画面会让我沉浸在特别的场景中。”比如小说《音乐家》的开篇和中间有关荒郊别墅的描述,就源于格里姆肖的画作。
《音乐家》是这样开头的:“年秋夜的细雨(若有若无但确实存在过的细雨)飘洒在我想象中的列宁格勒上空,雨丝随风横斜,潇潇而下,将那些灰色楼群的外墙洒成深灰,模糊了许多透着暖黄色灯光的窗口,接着洒向街道,在一柄虚构的伞上化作绵绵不绝的渐沥声。持伞的男人竖起了大衣领子,头戴黑色软呢帽,站在沿街的极树下,隔着上方稀疏的黄叶,紧盯着街对面的十九号公寓楼。这是西郊一条偏静的老街,夜里行人廖落。街面用石砖错落砌成,湿润后显得黑而滑腻,像某种巨大生物的鳞甲。一台嘎斯牌汽车歪斜地停在街角暗处,湿鹿鹿的车顶上已黏了不少黄叶。几点橘红色火星在挡风玻璃后诡秘地浮动着。”
陈春成小说《音乐家》的开篇,源于格里姆肖的画作
随着这样一个画面展开的,是一个会吹单簧管的乐曲审查机构元老的故事,他谨小慎微地做着审查,又借已逝好友的身份延续着自己的艺术生命。有读者说这个故事完全不像是中国作者虚构的,像作者在俄罗斯跳蚤市场的一堆废纸里找到的苏联时代哪位不能公开发表的小说家的手稿。
会让他陷入情境与情绪的也不止东山魁夷和格里姆肖。但凡在网上看到让他眼前一亮的字画,他都习惯性下载下来,再按“九州”和“海外”进行归类,前者细分为“黄大痴”“石涛”“清初六家”等等,后者则容纳了“东山魁夷”“格里姆肖”“浮世绘”“康斯特勃”“雷诺阿”等等小文件夹。
他还喜欢看侦探小说和悬疑电影,多年跑步和收集口袋妖怪的手办,一天刷几次豆瓣广播,偶尔“吃鸡”,今年新看了德甲,打算比较完整地追一两个赛季。他说自己大多数时候只是极其平常地生活,经历平常的哀乐,只有在天马行空的虚构中会沉浸于一种兴奋又迷蒙的状态,渐渐窥见故事的脉络,乃至细部的词语——那是他生活中最接近自由与狂欢的样式。
“我在暗中营造的一切并非蜃楼”
《夜晚的潜水艇》中所有小说皆首发于豆瓣,最早的一篇写于年,最晚的写于年。这些小说后来陆续都被文学杂志拿去发表了。目前这本书已上市一个多月,在豆瓣已有多人评分,分数暂在9.1。
前阵子批评家金理还说,“青年文学”的版图已经和过去不大一样了,在传统文学机制之外,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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