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峥
当德彪西发展了印象派风格,当勋伯格开创了十二音作曲技法,当电子计算机技术被运用于严肃音乐创作,似乎现代音乐与传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表面上看,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如此,但也不完全尽然,毕竟历史发展的线索是不大可能完全被割断的,一旦深入挖掘便会发现,那些看似南辕北辙的事物,在某些内在的点上往往是相通的。
我们经常随口所说的“传统”,很大程度上指的是大多数人所习惯的模式,或许更多指的是这种模式所带来的直觉,所以——这里以音乐为例,某些比施托克豪森的《少年之歌》更现代的作品,像格莱茨基的《第三交响曲》,反倒更容易被接受,原因在于它给人的直觉更接近人们所习惯的音乐语言,也正因如此,它被认为是回归传统之作。
必须声明一点,尽管我喜欢现代音乐,但是并不会因之而排斥传统,反倒更愿意追索传统的渊源——当我欣赏施托克豪森的大型戏剧作品《光》的同时,也对拉莫的一系列歌剧作品抱有同样的热情。说起来,在这一点上,我与许多保守于传统并拒绝现代的人所做的刚好相反,我会在传统与现代两个方面之间构成一种平衡。
年5月4日,应成都朋友的盛情邀请参与了《坐井观天谈电子乐前世今生》的活动,这篇文字正是受启于此次活动而成文。下面,就让我们进入正题。
巴赫、贝多芬、瓦格纳与施托克豪森
作为一个音乐爱好者,我对施托克豪森的了解更多的来自于聆听,而非专业研究,他的音乐就像历史上那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一样,让我感受到了鲜明的个性和强烈的表现力,而这恰恰是我选择听什么的基本标准。同样,就像我谈论任何一位作曲家一样,我对于施托克豪森的最初接触,也不能不涉及音乐发展的历史。
德国这个国家的音乐发展很有意思,尤其在于它的后来者居上,在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之前都有些什么作曲家呢?可以列举出的并不多,比如中世纪修女作曲家希德嘉·冯·宾艮,工匠歌手汉斯·萨克斯(瓦格纳曾在自己的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中有表现),以及对德国音乐发展起到推动作用的低地国家的海因里希·伊萨克,对巴赫有重大影响的布克斯特胡德,当然,还有对德国音乐起到开创性作用的本土作曲家许茨,或者帕赫贝尔那一代人。
接着,从巴洛克时期到古典和浪漫时期,每一个时期在德国都会出现一位傲视群雄的人物,巴赫是复调音乐的总结者,贝多芬将古典主义引领向了浪漫主义,瓦格纳开创了独特的德国乐剧、并且是浪漫主义的集大成者,而到了20世纪,又出现了一位等量级别的人物——这个人就是施托克豪森,他不仅是一位开创者,也是一位集大成者,在这一点上他集合了巴赫、贝多芬、瓦格纳的特点,电子音乐、空间音乐、世界音乐等等各种现代音乐形式开创者的名号都被戴在他的头上,甚至摇滚乐队也向他表示敬意,他活脱脱就像个“教主”一样。个人觉得,他可等同于20世纪的瓦格纳,因为他对于后世的影响力就相当于当初的瓦格纳。
除了巴赫、贝多芬、瓦格纳,从巴洛克至晚期浪漫,德国作曲家对音乐的发展可谓是多姿多彩的,例如亨德尔在清唱剧与歌剧领域的贡献——尽管他入了英籍,勃拉姆斯在古典形式与浪漫风格二者之间的融合上的尝试——当然从根本上还是浪漫主义的,理查·施特劳斯在标题音乐与戏剧方面的拓展——尤其对表现主义的运用,如果沿着这条线索,借着德彪西的印象派与勋伯格的十二音技法的东风,施托克豪森发展出自己的先锋音乐风格——包括电子音乐,并非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说起来,人们对音乐的认识往往有些矛盾,或者可以称为后知后觉,比如当年巴赫被认为过时了,而施托克豪森在他所在的年代又被认为过于超前了,而我相信,就像人们认识到巴赫的价值一样,后人也将会意识到施托克豪森的价值。在我的眼中,施托克豪森是一位永不妥协的前卫人物,当潘德雷茨基开始往回走的时候,或者当布列兹改行做指挥的时候,施托克豪森依旧坚持自己最初的创作理念,我觉得,这些也正是我对这位作曲家敬佩有加的原因。
我印象最深刻的几部施托克豪森的作品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施托克豪森的音乐,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他的电子音乐作品《少年之歌》——也有翻译成《青年之歌》的,不过我看过《旧约·但以理书》,明确说的是火中三少年,他们被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王投进火窑,由于上帝的庇护而毫发未损,所以翻译成“少年”是准确的。这应该是我听过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子音乐,最初的感觉当然是非常奇妙,每一时刻都会有出乎意料的声响出现,整个作品听下来就像是一次奇妙的异度空间之旅。顺便提一句,巴比特的《菲洛迈尔》(即《夜莺》),也给我带来类似的感受。
同时,我通过能够获得的各种方式聆听到了《孔塔克特》(也译作《接触》)、《天狼星》、《曼怛罗》、《麦克风I和II》等作品,它们大多为电子音乐,或含有电子音乐的成分,其表现力不仅丰富多彩,而且非常与众不同,对我产生的吸引非同小可。这里不得不提及我的学生时代,当时我曾对科幻小说——尤其是宇宙探险的题材十分着迷,现在想来,施托克豪森的这些音乐对我个人而言,或许刚好是关于往昔的一个“回声”,这并非完全是游离于音乐之外的主观想象,事实上,他的音乐本身也包含了对于宇宙的认识。
有一次很偶然,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了一张施托克豪森《金粉》的黑胶唱片——他由于无法接受这一作品,所以拿它跟我换了一张霍洛维茨的唱片。随后,我从一些书籍中获知,此作被称为“直觉音乐”,即只有文字而没有曲谱,是一部大部头作品《来自七天》中的最后一个部分。在我看来,《金粉》就像凯奇的《4’33”》那样独一无二,尽管它们不属于同一类型,却有着共同之处,即每一次“演奏”都是全新的和无法预知的。
后来,我通过在德国的一位朋友获得了一套《来自七天》的全集,同时,我还发现施托克豪森的作品与“七”这个数字有关系的不止这套作品,还有一套超级庞大、更加繁复的舞台戏剧作品《光》,也就是从《光之星期一》至《光之星期日》七部,我想这应该是与《圣经》中上帝创造世界花了七天时间有关系吧。这套《光》恐怕是自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之后最长的一部作品,可算是20世纪各种音乐手法的集大成之作,我从网络上下载到全剧录音,只有其中著名的《直升飞机四重奏》收集到唱片;不过个人觉得这套作品需要观看,仅仅聆听是很不够的,因为从可以找到的剧照来看,它包含了很多行为艺术的特点,还有各种色彩的变幻、场景设计等等,只是目前还没有观看的机会,仅见到《直升飞机四重奏》出版了DVD。
在我听过的施托克豪森作品中,还有《黄道带:12星座的旋律》、《颂歌》、《钢琴曲11首》等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作品所展现的广阔的背景空间是最为令我震撼的,而我对施托克豪森音乐的认识也就由此为伊始。
我对施托克豪森作品的认识
对于施托克豪森的作品,我更愿意将其放在音乐历史这个宏观中来看待。比如电子音乐,是随着科技的发展而诞生的,这有些像曼海姆乐派交响曲的诞生,是随着乐器制造的成熟而形成的一样。音乐的发展不可能一成不变,如果没有文艺复兴末期器乐形式独立于声乐之外,恐怕也就不会有维瓦尔第、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以及之后的几百年间的器乐作品。所以,采用电子手段进行创作方式的产生,或可比作与当年独立的器乐形式的出现,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或许这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我想,文艺复兴初期作曲家迪费以世俗歌曲为基础创作的《“面色苍白”弥撒曲》或者《“武士歌”弥撒曲》,恐怕也得让当时的人适应一阵子。
不过,对于我来说,施托克豪森的音乐接受起来倒是相当容易,究其原因,可能与我习惯性地愿意主动寻找一些新颖的表达方式有关系,我不否认自己尤其对那些与众不同的奇异声响有着较多的敏感,而施托克豪森的音乐恰好可以满足我的这一愿望。我听音乐的时候,从来不依赖旋律,喜欢韦伯恩的音乐,喜欢加美兰音乐,尽管序列音乐和巴厘岛的打击乐听不出什么明确的旋律,但却能够始终吸引我的注意力,而相反的是,我不太容易忍受一个旋律没完没了地出现在一部作品之中,所以柴科夫斯基、德沃夏克的作品,我听久了往往会走神——不过,在此必须声明一点,这从未影响我认为他们是杰出的作曲家。所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与某些浪漫主义作品渐行渐远了。
施托克豪森的音乐之所以深得我心,更在于其各种各样出乎意料之外的变化,你很难推测作曲者在下一句里面将要说些什么,于是他的每一个乐句对你来说都是十分新颖的,这就对人产生了足够的吸引力,让人聚精会神地听下去,不会轻易走神儿;不过,这对于总是想听到自己所熟悉的旋律的人来说,可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正像我如果在一部作品中总是听到同样的旋律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就会由于觉得过于絮叨而感到烦恼一样。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施托克豪森的每一部作品都超越了前人,我这里所谈及的仅仅是个人的感受而已,不存在任何褒贬的意思。
说起来很有意思,当年马勒认为一部交响曲应该包容整个世界,而现在施托克豪森的作品却力图包容整个宇宙,这种认识并非夸大其词,只要看一看、听一听他的《光》或者《来自七天》,就不由得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且,在施托克豪森的音乐中,这种广博并非是空洞的,正像马勒对这个世界所存在的真实的苦难与矛盾做出表述那样,施托克豪森也对宇宙所未知的种种奇幻做出了自己的想象,这其中既有电子手段,又有传统手法,当然,还有音乐之外的形式,比如行为艺术。谈到行为艺术,倒让我想起近些年来上演的拉莫歌剧中出现的现代设计风格的芭蕾场景,与其说这样的场景近似于行为艺术,倒不如说芭蕾本身具有行为艺术的某些元素,如此一来,施托克豪森好像一下子又变得“古老”了……
上述所谈论的,就是我个人对施托克豪森及其音乐的大致认识,看起来有些天马行空,游走于古今之间,不过,音乐原本不就是如此的吗?
关于施托克豪森音乐中的传统因素
我曾被问到一个问题:“你如何看施托克豪森的承接,他的早期作品还是体现了很多传统音乐语汇的;这是你在今后希望能够更深入探究的目标吗?”——解答这个问题,对于我这样的非专业人士来说确实有些困难,不过,个人觉得,与其说施托克豪森背弃了传统的音乐语汇,还不如说由于他背弃了传统的作曲手段,才使得他的音乐语汇听起来不同于前人,这或许是更为确切的表述。
实际上,施托克豪森稍后的一些作品,反倒比最早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更多体现出对传统的借鉴。比如我的第一张施托克豪森唱片,刚好是他为传统乐器创作的音乐,均为单簧管独奏作品,创作的年代是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初,不算是特别早期的作品——我们知道,电子音乐的开山之作《少年之歌》是50年代中期的作品,那时施托克豪森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这张单簧管独奏的唱片所收录的作品,明显具有标题音乐的特点,并不乏一些传统的音乐语汇,例如那首我非常喜欢的《群蝶飞舞》,单簧管的音色宛如美丽的蝶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勾勒出无数蝴蝶翻转飞舞的情景;它是五首小品《爱情》中的一首,其中还有一首《四颗星星为你指明道路》,在乐曲开始时听起来真有些星光浮动的感觉,而另一首《一只小鸟在你窗前歌唱》,可以听到小鸟的幽鸣。听过这些小曲之后,相信很多人会惊异于一支单簧管可以有如此生动的表现。
还有,例如为三个乐队的《群》,或为四个乐队与四个合唱队的《正方》,它们只不过对乐队或人声的运用在形式上不是传统的,但并没有完全抛弃掉传统的管弦乐队与合唱队,或许这本身就应该被视作一种承接吧。另外,此二作品是施托克豪森在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降临之际创作的,时间也是在他创作那些最早的电子音乐作品稍后。事实上,像《光》这样的大型作品,虽然集20世纪音乐的各种作曲技法,但是它仍然不能完全脱离传统的一些手段,或者可以说它是融当代与传统于一炉之作。
就个人的兴趣而言,对他于施托克豪森的作品,我首先喜欢的是电子音乐以及涉及电子手段的作品,然后是各种乐器组合的作品以及大型的舞台剧作。我觉得《光》是特别值得深入研究的一部作品,最直接的原因是它集合了大量的20世纪音乐创作手段;同时,我们还可以探讨有怎样的传统成分存在于其间——谈到这里,我不由得很想说:真的非常希望能够目睹一次整部作品的演出,即使是看DVD视频也可以。《光》恐怕是在巴赫的《赋格的艺术》之外,排在第二位的、令我兴致盎然的作品了。
这又是一个“天马行空”的思绪——巴赫的《赋格的艺术》与施托克豪森的《光》的并置,而此二者对我来说,确实有着共同的意义,亦即激发起我的某种幻想,进入一个奇妙的聆听音乐的过程;并且,就它们的特点而言,又皆有着复杂的结构,尽管是属于各自不同形式的。也许,我今后的探究目标恰恰就是“施托克豪森音乐中的古老元素”呢!——我始终不会忘记这样一句话:“今天的先锋派就是明天的传统”,而其实古代的某些“传统”在今人看来也是相当“前卫”的,因此,这将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探究目标。
受《坐井观天谈电子乐前世今生》的活动所启而成的文字到此就结束了,这个结尾可能会让人有一种悬而未决的感觉,不过,音乐的发展——尤其在当今的发展不也正是如此吗?就像对于巴赫、贝多芬、瓦格纳的认识是永无止境的一样,对于施托克豪森的深入挖掘也是不可能停止的,一切都是正在进行时……
这就是我站在一个爱乐者的角度、而非专业角度,对施托克豪森以及现代音乐所做出的个人化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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