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我八九岁的时候,很喜欢看村里办白事。
不是为了欣赏各种哭戏,也不是为了能买到糖果吃,而是爱看白事上的吹鼓手演奏。
那个年代,每逢村里有白事,按照传统,主家都会请来一班吹鼓手奏乐。
既是壮脸面,也是一种为逝者送行的仪式感。
在农村,这类吹鼓手班子并不多,而且成员相对固定。
乐手们就住在十里八村,只要有丧事来请,招呼一声,很快就能凑齐。
干这一行,不怎么赚钱,还挺累人。
与其说是以此谋生,还不如说是给主家捧个人场。
演奏从上午就得开始,以中午最为热闹,直到送殡完成才算结束。
别看班子不专业,家伙可不老少。
唢呐是当仁不让的核心,还有笙、箫、笛子、铜锣、小鼓、大黑管等乐器。(这里说的黑管并非单簧管,而是一种长约20公分的多孔乐器,很简陋)
邻村有一个叫小川子的年轻人,唢呐吹得一绝,他爹是远近闻名的唢呐王。
只要听说小川子来了,人们总是显得很激动,一溜小跑地赶着去看。
小川子不怎么说话,小分头梳得特整齐,一对细眼,长得很白净,爱穿一身蓝西服,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干净。
班子里的其他吹鼓手,多是五十岁开外的年纪,而且穿得一点也不讲究。
相比之下,这位吹唢呐的后生显得十分扎眼,简直是格格不入了。
观众们拔着脖子在最外圈,乐手们在里头围坐成一圈,小川子站在圆心位置,就像众星捧月。
只要吱哇的唢呐声一起,其他的乐器就只能趴着了。唢呐的音色,高亢响亮,吹出的旋律,优美流畅。在由慢转快之间,有女人呜咽悲戚的哭腔,有男人畅快淋漓的大笑,还能发出鸡鸭调皮的鸣叫。
吹唢呐时的小川子,如同换了一个人,没有一丝腼腆劲儿,双肩带动腰身,亢奋地左右摇晃,连头发都跟着一起舞动。
到了高潮段落,他会把唢呐冲天,憋足一口气,闭着眼鼓着腮,吹出又尖又亮的长音,气息不断则声音不停,大有裂山石震云霄的气势。那声音横冲直撞,尖厉但过瘾,像鸟儿用利嘴在你的耳膜上反复刮啄。
每到这时,其他乐手明显变得更加投入,就连吹笙的老汉也跟着摇头晃脑起来。
在最精彩的节点上,观众们毫不吝啬地送上阵阵叫好声。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小川子吹得更嚣张了。
吹的人,热火朝天。
看的人,如痴如醉。
演奏者和观众,在精神层面进入了一种深度纠缠的状态。
这状态,无比美妙,美妙到难以言喻。
我算是那种从小对音乐就比较敏感的人,也听过不少流行歌曲。
即使这些歌的旋律和歌词再怎么出色,我也从未觉得有多么惊喜,更不要说迷恋了。
其中那些烂俗的歌曲,还不如听小川子的唢呐更有感觉。
对那时的我来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乐队,不懂什么是乐器和鸣,更看不出任何关于配合的门道,只是莫名地喜欢。
随着渐渐长大,耳边的流行歌越来越多,可也感到越来越乏味。
看来有些缘分,是早早就定下的。
在遇到对的人以前,喜欢只会沉睡在意识深处的一角,等待着在某一刻被解锁激活。
年,我第一次接触到了Beyond的作品。
先是震撼,再是喜欢,最后是热爱。
欣赏,被解锁了。热爱,被激活了。
听黄家驹之前,我对音乐没有立体的概念,也谈不到什么欣赏能力。
听Beyond之后,我逐渐对乐队、摇滚乐和音乐有了清晰的认知。
Beyond的歌,让我真正明白了乐队的魅力所在。
大多数流行歌曲都缺少默契和自然,也许曲调很动人,歌词很凄美,但它们身上明显带着流水线的味道。
演唱、作曲、作词和编曲经常是脱节的,这就会出现强烈的制造感和拼凑感,听上两三遍就索然无味了。
而乐队则不一样,词曲唱往往是同一个人,哪怕不是由同一个人完成,也是在同一支队内消化,最大化保证了情感表达的连贯和饱满。
最关键的是,乐手们每天在一起磨合训练,不仅在创作上心有灵犀,而且在演奏上也更加默契娴熟。
听乐队的作品,主要欣赏什么?
欣赏乐手之间的配合和作品的整体美感。
而这两项感受,在一般的流行歌里是找不到的。
对一支出色的乐队来说,他们的歌就是他们的专利,外人很难完全仿制。
灰色轨迹里,鼓声表面坚硬心里犹豫,贝斯线在延展中带着一点彷徨,木吉他和电吉他落寞地倾诉心声,家驹的声线与各种音色交织互通。
一曲终了,余味不绝。
艺术没有完美一说,但你却不忍改动其中任意一点。
牵一发而动全身,改了味儿就不对了。
可能这就是乐队的终极魅力吧。
在打开了欣赏的天窗后,我又陆续听了很远。
先是唐朝、崔健、黑豹、超载、轮回等,又在年后,通过网络认识了无数国外乐队。
比如PinkFloyd、齐柏林飞艇、皇后、披头士、恐怖海峡、涅槃、枪花、RUSH、沙滩男孩、黑色安息日、深紫、老鹰、LynyrdSkynyrd……
有的是沿着Beyond这条线去听,有的是顺着某种风格摸到的。
除了摇滚乐,对其他各种音乐风格也来者不拒。
最大的遗憾是,以前耳朵太闭塞了,与这些优秀的音乐人和作品相见恨晚。
如果没有Beyond的歌打底,估计我很难顺利接受西方音乐。
假如没有遇到黄家驹,我想我应该不会听得这么深这么远。
喜欢是没道理的,你沉醉其中,别人不解其意,这再正常不过了。
喜欢是有道理的,有人在暗中帮你预设了轨迹,就看你走不走了。
当然了,偏离轨迹的永远是大多数。
年冬上,我爷爷去世了,我终于亲眼见识了所谓的乡间“新乐队”。
没有乐器演奏,只有歌舞表演。
后头放着伴奏带,前边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通尬跳,连节奏都踩不准。
毫无美感可言。
那么冷的天气,她们居然露着一排大腿,勇气可嘉。
也对,只有多露点儿,才能聚起人气儿来。
围观的人数相当多,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只可惜,人们不是来欣赏音乐的,而是来看大腿的。
我问我叔,为什么不找吹鼓手呢?
叔叔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说,“什么年代了都,哪儿还有吹鼓手啊,现在都是这个。”
巨大的音箱,咚咚声震耳欲聋。妖艳的舞女,不时向人群抛来媚笑。
我突然怀念起那个吹唢呐的小川子,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还吹唢呐么?
十多年后,在看到电影《百鸟朝凤》的时候,我才彻底感受到了导演吴天明的无奈。
物质突飞猛进地向前发展,有些好东西却被无情地丢掉了。
我们丢掉的不只是某个传统,更丧失了欣赏艺术的耐心。
在浅层刺激盛行的年代里,深层共鸣自然就没有了市场。
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网上,我最怕与人聊音乐欣赏,虽然这是我最享受的事。
如果是谈吃饭穿衣,人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可如果是谈音乐,人们立刻就哑火了。
音乐还用欣赏?不就是听着玩儿吗?
我看到很多歌迷都转发过黄家驹的这句话,“我们的音乐不是用来娱乐的,而是用来欣赏的。”
可真正理解这句话的人,又有多少呢?
白岩松曾说过,人生如茶须慢品,岁月似歌要静听。
希望你做那个能静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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